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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访江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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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曾国藩一笑,道:“原以为张先生有何高论,却不料也如那些走街串巷的江湖术士一般,动辄言人休咎,诓骗钱财,实在是寡然无味。com”

    张继微微一笑,却不反驳,淡淡道:“大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晚生不过是为敬佩大人为人,才特来相救,大人不领情,晚生倒也不觉得怎样。只是大人连话都不让人说完,就加以批驳,实在有失大人名家风范。”

    曾国藩道:“那好,老夫就让张先生说完。”

    张继说道:“中堂大人宦海浮沉近二十年,自然明白‘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的道理。这些年来,中堂大人谦抑自持,韬光养晦,虽有功而不居功,确实也免去许多灾祸。但是,中堂大人常年领兵在外,所领湘军又是精锐之师,朝廷则倾国之所有为中堂大人筹集饷银。可以说,上至太后、皇上,中至朝廷百官,下至士绅百姓,无不为剿灭发匪做出了贡献。现在,发匪已平,朝廷对中堂大人屡屡褒奖,还有消息说中堂大人要入职军机,还要加封中堂大人为一等公,世袭罔替,这岂不是以天下之功加于中堂大人一人之身么?‘贪天之功,必获其咎’,中堂大人不担心这样的后果么?”

    曾国藩笑道:“张先生所言差矣。当今皇上,乃是古往今来少有之圣明仁慈的君主,太后更是母仪天下,人所共敬,怎么会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老夫也已经向朝廷一再表明,不敢领受朝廷的封赏,愿意回去带兵彻底剿灭发匪余孽。退一步说,湘军固然由老夫指挥,却是我大清的军队,不是曾家的部曲。老夫敢肯定,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张继闻言,哈哈笑道:“中堂大人此言差矣,您所指挥的湘军不同于八旗、绿营,并非由朝廷招募而来,而是您在老家湖南通过亲戚、宗族、朋友、师徒、乡邻的关系组织来的。各级将官都是您一手提拔的,都是您的铁杆亲信。除了您,谁也指挥不动他们。朝廷现在不动您,是因为发匪还未扫荡干净,发匪覆灭之日,就是您和湘军获罪之时啊。所谓‘小人之心,君子难测,’纵然太后、皇上天纵英明,但是馋臣们一再落井下石,您又能自保得了多久啊?”

    张继话音还未落地,曾国藩已经拍案而起:“大胆狂徒,受何人指使来离间太后、皇上和我之间的君臣关系?来人啊,把他押下去,先以谋逆交顺天府,不,交刑部看管起来,待我向太后、皇上请旨之后再行定夺”。

    曾国藩话音刚落,门外已经拥进四名戈什哈,持刀逼近张继。

    张继毕竟是现代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下也慌乱起来,喊道:“中堂大人,您想想,您来京之后,几次请求返回南京,朝廷为何一直不放行?”

    曾国藩大喝:“堵住他的嘴,给我带下去。”言毕,戈什哈们扯下腰间的汗巾就来堵张继的嘴。

    张继心中大骇,心想,想不到自己谋求仕途不成,反而白白送了性命,这穿越也真不是好穿的。眼看戈什哈那泛着酸臭的汗巾就要堵住自己的嘴,自己最后的机会即将丧失,张继也豁出去了,大声喊道:“中堂大人,您想想,朝廷为什么派李鸿章大人移防芜湖?”

    曾国藩身子一震,一张黑红色的脸膛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全身的力气也好像在这一瞬间被抽干了一样,慢慢地瘫坐在木榻上。戈什哈们见到这个情形,也不敢轻举妄动,偷偷对视一眼,忙都转开目光。

    半晌,曾国藩缓缓抬起手,说道:“你们都下去吧,在院门外守好,任何人等不得入内”,回头又对文冠英道,“老文,你去前院知会诸位大人一声,就说我不胜酒力,先睡了。)请各位大人继续饮酒,尽兴再归。我过些日子再邀请各位大人”。文冠英和戈什哈们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曾国藩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张继一时摸不清这位权倾朝野的两江总督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没有贸然说话。

    其实,从谈话一开始,曾国藩就觉得张继所说的有一定道理,这些东西他在之前也未尝没有想过。但是,曾国藩一向自负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坚信凭他的战功和韬晦之术,可以避免“兔死狗烹”的下场。所以,他对张继所说也只是持模棱两可的态度,想着随便敷衍几句,尽快让这个是非之人离开。没想到,张继越说越过分,他的那些话要是让言官们知道了,告自己一个“心怀怨望”,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曾国藩立下决心,让人将张继押送到刑部,也向朝廷显示一下自己绝无怨望之心,谋逆之意。

    不料,张继竟说出了朝廷李鸿章移防芜湖的事。这件事几个月来一直横亘在曾国藩的心头,挥之不去,使他疑虑重重。

    李鸿章曾经是曾国藩的学生,后来又做为曾国藩的幕僚,为其出谋划策,领导湘军与太平军作战,深得曾国藩的信任。咸丰十一年(1861年),太平军进攻上海,上海告急,曾国藩便命李鸿章回家乡合肥仿照湘军体制组建了淮军,开始在两江境内与太平军作战。

    但是,随着淮军的日渐壮大和李鸿章战功的日渐显赫,曾国藩渐渐感到这个曾经的学生和幕僚已经不再像原来那么好使唤。而淮军也开始隐隐有与湘军争夺战功的趋势,渐有尾大不掉之势。但是,战事未完,加之朝廷也颇为赏识、信任李鸿章,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做什么。

    这次,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刚刚被攻破,他就被召回北京述职。他刚刚回到北京,兵部就行文命李鸿章率所部移防芜湖,公文中说的理由是“防止发匪余孽向西逃窜”。但是,曾国藩却不以为然,现下他的湘军就在南京附近驻防,太平天国的残余势力怎能突出这铁桶般的包围圈?而芜湖扼长江水道,正好位于自己的大本营安庆和南京之间。一旦有变,湘军就会被困在南京而回不到粮饷辎重所在的安庆。那样的话,这几万人可真是要客死异乡了。这一连串举动焉知不是表明朝廷已经开始猜忌他了?

    因为有这件事,曾国藩近日来也颇为惴惴不安,但并没有想得那么复杂。直到刚才张继那一声大喊,才好像把他从迷梦中喊醒了一样,最近这一系列的事情竟然能和他的说法一一印证,这个年轻人对人性和朝局的洞察力,着实惊人。

    不知过了多久,曾国藩突然从木榻上站起来,拱手躬身道:“方才之事实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张先生赐教”。

    张继被他吓了一跳,忙也躬身还礼道:“中堂大人,赐教云云,实不敢当。中堂大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实在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晚生是局外人,所以看得透彻些。中堂大人放心,晚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曾国藩释然道:“如此甚好”,又向外面吩咐道:“把灯点亮些。再上些酒菜,弄个火笼,今晚我要与张先生秉烛夜谈。”门外的仆役们答应一声,纷纷准备去了。

    曾国藩一拱手,道:“松涛,请讲吧”。

    张继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由“张先生”变成“松涛”,知道他已经信任自己了,也松了一口气,开始侃侃而谈:“中堂大人是熟读二十四史的,自然知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自古多少能臣勇将都难逃这一下场。但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曾经这样评价过唐朝的郭子仪,他说‘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侈而人不非之’,郭子仪为什么就能做到这一点呢?这与他深明韬晦之术是有关的,但又不仅限于此。这个我以后会提到。我们还是先从最要紧的事情谈起吧”。

    张继顿了顿,接着说道:“对中堂大人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莫过于重新获得朝廷的信任,消除近忧。朝廷不信任您的原因有两点,第一是您手握重兵长期在外征战,而湘军又是您一手组建的,除了您,没别的人能指挥得动。第二是您不愿在京入职军机,却自请重回两江,继续带兵”。

    话音刚落,曾国藩急道:“我不愿留在北京入职军机,就是想远离那个是非之地,我希望重回两江带兵,就是想要离京避祸啊”。

    张继道:“您有这样想法我可以理解,也愿意相信,但是朝廷可以理解么?愿意相信么?他们会觉得您已经有了二心,急于逃离北京,拥兵自重。这样一来,他们就更不敢纵虎归山了。所以,朝廷三天两头给您旌奖,却不肯放您离京。”

    曾国藩沉默良久,说道:“唉,想我一生勤勉谨慎,韬光养晦,却不料仍遭猜忌。既如此,就请松涛为我出谋划策吧”。

    张继笑道:“中堂不必如此沮丧,朝廷并非完全不信任中堂,否则早已动手,又岂能容中堂如此之久?现在,朝廷对中堂只在许与不许之间。”所以,您只需要向朝廷表示自己绝无怨望之心、叛逆之意就够了。”

    曾国藩苦笑道:“这件事想着简单,但是要说好却很难,主要就在分寸极难把握。我不可能直接向朝廷表示绝无怨望之心、谋逆之意。那样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想向朝廷暗示的话,方式的选择又很难,如果意思表达得暧昧不清,反而容易引起朝廷的疑心”

    张继笑道:“中堂此言得之,这层意思只能通过行动意会給朝廷。大家心知肚明则可,见诸奏折文牍、直接言明却不行。中堂大人,您还记得冯道吧?”

    曾国藩疑惑地看了张继一眼:“冯道?你说的可是五代时那个先后事四姓、奉六帝的卑鄙小人?”

    张继笑道:“对,就是那个冯道。他是否是卑鄙小人我们权且不讨论,晚生倒认为此人是一个官场奇才。不知您还记不记得一件事?后晋石敬瑭命他出使契丹,契丹国主却将他扣押了。冯道虽然极想返回中原,但他知道,得不到契丹国主的信任,纵然是逃,他也是逃不回去的。因此,他不仅没有流露出一点儿想返回中原的意思,反而不断上表表示希望留在契丹效力,还在契丹买了田地和宅院以示无南归之意。后来,契丹国主渐渐对他放了心,同意他返回中原。他不仅没有欣喜若狂,反而表现得悲伤失落,三次上表请求留下,被婉拒也没有急着上路,而是又前前后后拖了一个多月。他在路上也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两个多月才出了契丹国境。他的随从不理解,问他:‘若是换了别人,能从这虎狼之国活着回去,恨不得长上翅膀,您为什么反倒这样慢慢走?’冯道说:‘咱们跑得再快,契丹的精锐骑兵一夜就能追上咱们。那时候,咱们还逃得了吗?像咱们这样慢慢走反倒可以麻痹他们,让他们失去戒心。’中堂大人,您说,冯道这办法高明么?”

    曾国藩汗颜道:“老夫一生自负韬晦之术无人可及,今日方知果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张继忙道:“哪里哪里,中堂大人读的是孔孟圣贤之书,行的是正大光明之道。我是以厚黑为体,阴谋为用,和中堂大人实不可同日而语。”

    曾国藩笑道:“松涛,你过谦了。我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请你详细谋划谋划吧。”

    张继胸有成竹地说:“首先,朝廷要册封您为一等公,世袭罔替,想必您也已经听说了。这份封赏,您一定拼死辞掉。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正是对您的试探。您想想,我大清自立国以来,除了龙兴关外之时就册封的几位旗主王爷,后世加封世袭罔替的有几人得以善终?即便是那几位旗主王爷,不也落得独困盛京,为列祖列宗守灵的下场?所谓‘功盖天下者不赏’,为什么‘不赏’?不是不能赏,而是无法赏,这才出现了‘世袭罔替’这个赏法,而天下除了天子是不能再有什么职务、爵位是世袭罔替的。因此,臣子一旦被册封世袭罔替,人君岂能高枕无忧?但是,您又确实有功于社稷,如果对所有的封赏全然不接受完全推却不接受,朝廷同样会见疑,认为您是嫌弃封赏不足。所以,如果朝廷册封您一个侯爵,您还是可以也应当接受的。其次,如果朝廷给您加大学士衔您应该欣然领受,这样您就是宰相了,以后在地方上办起事来也更容易些。但是,军机处您是万万去不得的,那里是是非之地,又是机杼所在,一个不慎可就满盘皆输了。话又说回来,朝廷要您入职军机,也正是出于对您的不信任,一方面可以将您留在身边,控制住您。另一方面也可以夺去您的兵权,将湘军的控制权和指挥权收归朝廷。因此,您不能明着表示不愿入职军机。相反,您要表现得很热衷,显得要一门心思做辅相了。还要让人四处放出话来,说有可靠消息,您入职军机之后就是军机处领班大臣了。军机处这潭水深得不见底,各个派系都挤破头要把自己的人推进去,‘辛酉更张’之后,各个派系在军机处的力量刚刚实现平衡,政局也才得以平稳,此时军机处人事布局是很微妙的。军机处领班大臣好比前明的内阁首辅,各个派系谁不想拿到手里?特别是那些皇族,又怎么会让您一个汉人来做?到那时,各个派系就都会以发匪尚未肃清为由,反对您入值军机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您要想见容于朝廷,自立于天下就必须让朝廷不得不借重于您,也就是说,您还得回到两江,还得把湘军的领导和指挥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但是,这又有一个前提,就是得有仗可打。之前咱们说郭子仪能做到‘天下以其身为安危者殆三十年,功盖天下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穷奢极侈而人不非之’就是因为他善于养敌自重,他完全有能力兼并那些割据的藩镇甚至可以把回纥的势力赶回西域,把吐蕃的势力赶回青藏。但是他没有那么做,而是选择留下他们来做为自己见容于朝廷、自立于天下的倚仗。您要做的就是穷寇莫追,迅速写密信告知亲信部下留下一些小股的太平军不要征讨,让他们逃窜进山区,围而不打,也可以适当地放他们出来向地方的士绅们‘借点粮饷’,这样,您才能重回两江,继续指挥湘军。”

    曾国藩拊掌叹道:“松涛高论,实令老夫心折不已。但是,即便我仍能重回两江,朝廷也必然不肯再将湘军的指挥权全部交付于我,一定会派些将领来掣肘,甚至有可能派大将来接管,那又如何应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