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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归去来兮费思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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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一如既往地含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嘴边,时不时地抿一口杯中的屠苏美酒。手指与酒杯间有着令人清醒的触感,冷冽的酒水浸泡着温热的口舌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皇帝和皇太孙对于他和奚梅之间的默认甚至于有一丝藏而不漏的怂恿。“奚梅”,那个自琼楼玉宇中走来的清而不冷的女子到底是否愿意跟他走,他的心中第一次有了不确定的心情。这份心情叫他感到很意外;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新奇;奚梅这个女子也开始叫他痴迷。当他正在仔细咀嚼“奚梅”这个名字时,碰上皇帝和朱允炆隐隐投来的探究的眼神,他便眉眼不动地任由着自己的思绪飞扬,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越来越迷离。他仿佛看见奚梅在漫天飞雪中,踏着五彩缤纷的各色梅花在跳一曲《冬白纻》,她越跳越近,她的笑容越来越清晰。

    孙贵妃体力不支早早地告退回宫就寝;因为朱文奎的缘故,皇帝让马舜华带着孩子也先回寝殿;朱棣见皇帝的困倦之色越来越浓,便起身领着三个孩子告退。守岁的事宜自然有宫女内监们伺候着。

    待朱棣退出东宫正殿后,朱允炆悄悄在皇帝耳边道:“一直不得空回禀皇爷爷,今儿个一早毛骧来报,徐辉祖已经私底下蠢蠢欲动意欲对奚家酒馆里的奚梅下手,因马和守着的缘故还不曾得手。”

    皇帝看着朱棣渐渐远去的背影对朱允炆道:“把朕已经知道你四王叔喜欢上一苏州平民女子的消息漏给徐辉祖知道,好叫他不敢轻举妄动,让那个奚梅能平安的到达燕王府。”

    朱允炆立刻道:“孙儿明白。”

    苏州十泉里奚家酒馆。

    奚梅自回到家后,益发地沉默了。如何能不动容呢,去年枫桥边的初见,拨动的是她的情,今年香雪海的再度相见更是悸动了她的心。

    阿蕊自然也好奇于那样多的梅花和雪,姐姐是怎么一个人拿回来的。刚开始时也会逗趣道:“姐姐定然是碰到了什么迷死人的妖怪,吹口气便能把这些个坛子吹过来,只是不知道,是姐姐被妖怪迷了,还是妖怪被姐姐迷了!”

    奚梅并不理她,总是眉头微蹙,神色倦倦,沉默不语。渐渐地阿蕊便有些担心,时常坐在她旁边默默相陪。

    苏州平常人家过年必做的熏鱼、蛋饺、酱汁肉、八宝菜。阿蕊别出心裁,并不采用惯用的做法,青花鱼取肚腩肉,切成婴儿拳头大小的块,再改刀切成细条却并不切断,底部连在一起,用盐和烧酒腌渍透了,入滚油一炸,成菊花状,放到事先冰镇过的秋日里存着的柑橘汁里,油炸过的鱼肉吸了柑橘汁如一朵朵盛开的叠球小**,栩栩如生;鸡蛋去蛋黄只取蛋清兑入红梅花汁,用剩下的青花鱼剔骨取鱼肉,合着马蹄、香干、香菇用蛋黄调味拌匀做馅儿,一把铁勺子加一根筷子,也不知她怎么做的,就成了一朵朵娇艳的红梅花儿,用芡实粉混入适量的黑芝麻加一点点梅花酒糟和水捏成梅花枝的模样蒸熟,将红梅花儿状的蛋饺摆上去,梅香扑鼻;以玫瑰花和高粱酒调味,用红粉煨出整块胭脂方肉,肉皮朝上雕成玫瑰花开的花色,叫人胃口大开,食指大动;将矮脚菜烫熟只取墨绿的菜叶子切成丝儿,用一早腌制好的黄花菜、冬笋、木耳、茶干、干胡萝卜丝、干菜梗丝、豆腐皮、白芝麻做成的八宝菜爆炒拌匀后滴上香油,清口解腻;剩下的青花鱼连骨带肉下姜煎炒了滚成乳白的汤汁放入豆腐丁儿和矮脚菜帮子做汤,叫人垂涎欲滴;青花鱼的鱼头和鱼尾蒸熟放在碗橱里存着示意年年有余,有头有尾。

    除夕夜,姐妹俩在厨房里吵吵闹闹,一派笑语欢颜,所有的烦恼先皆被抛诸脑后。奚梅最善酿酒,阿蕊最善烹制佳肴,除夕之夜自然是阿蕊亲自掌厨,奚梅在一旁帮忙。待到一盘盘制成的美味装盘时,奚梅便将鼻子凑到盘子边上一闻,冲着阿蕊坏坏地笑:“我们家的阿蕊真是巧手,真花儿开得都没这么好,又香又好看。谁要是成了我的妹夫可就有福了,一准儿变成个大胖子。”

    阿蕊被她取笑过后便追着她,姐妹俩绕着案台跑,阿蕊追不到她,气喘吁吁道:“姐姐最是嘴坏,尽会取笑阿蕊。依阿蕊看,姐姐酿的酒这么好,阿蕊以后的姐夫定是个醉鬼,成日里只知道与姐姐饮酒,醉生梦死地不肯醒来。怪道姐姐这两年的梅花酒一概不肯卖,定是有了意中人,故而存起来预备着拿来醉阿蕊将来的姐夫的。”

    奚梅叫人说中心事,立时羞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反过来追着阿蕊拿手敲她:“说我嘴坏,你才是一口的钢牙,咬得我竟不知拿什么话回你!”

    阿蕊见奚梅红了脸,忽然认真了神色不再跑了,她牵着奚梅的手:“姐姐可真是有了意中人吗?阿蕊还小,阿蕊想姐姐不要那么急着嫁人。”

    奚梅瞧阿蕊认真了,忙拿话岔开:“阿蕊乖,姐姐舍不得阿蕊的,我们快摆桌子吃年夜饭。”想了想,走到院子里,院子里明明空无一人,奚梅却道,“马先生,今朝是除夕夜。外头天寒地冻的,若是不嫌弃,就一道进来吃顿团圆饭吧。”说罢自顾自转身进了厨房。

    阿蕊只觉得眼睛一花,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过二十上下的黑衣年轻男子,阿蕊诧异地看向奚梅,奚梅也不看她,只顾着自己摆着桌子:“这位马先生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奚家酒馆做客。只不过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所以我们没有发觉他。”说着已经手脚麻利的摆好了三副碗筷,“你那些精心准备的花朵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快去拿一坛寒梅浓进来,今儿晚上多一个人,一坛子酒都不知道够不够。”

    阿蕊被奚梅支使到院子里去取酒了,三宝这才开口问道:“姑娘如何得知?”

    奚梅冲他一笑:“你家王爷这两日在苏州闹出的动静市井之间早已人尽皆知,我开的是酒馆,自然已经听说了许多。再说这里毕竟是我家,你身手再好,家里多了个人,我总是能感觉到的。所以我猜想,应该是他因着那样不避讳地来见过我后,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呆在奚家酒馆,他身边的人我只见过马先生你一个,他若体贴,必定只会安排你。”

    三宝依然是不苟言笑:“奚姑娘真是聪慧无双。”

    奚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今儿个大过年的,马先生辛苦了这么久,请坐吧。”

    三宝慌忙要跪:“姑娘既已知王爷的身份了,尊卑有别,奴才不敢。”

    奚梅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一把将三宝拉起:“我不知他是王爷,只知他是朱棣,我是奚梅。这里是奚家酒馆,没什么尊卑,也没有王爷和奴才。若要论贵贱,奚梅不过是市井之间的一名酿酒女子,身份还不如马先生呢。”

    三宝还要再说,奚梅望了望门口,拉着他按在椅子上道:“阿蕊就快回来了,三宝,你快坐!”

    三宝自幼习武,也不畏惧外面寒冷的天气,但方才姐妹俩在厨房里的嬉笑已经让他感受到除夕夜平常人家的合家之欢,而奚梅的这一句三宝让他觉得,他生平第一次有一个人真心地没有把他当成奴才。

    阿蕊捧着一坛子酒进来直跺脚:“这天儿可是要冻坏人的哦。”

    奚梅拍开酒坛子,灌了满满一壶酒,和阿蕊坐下,举杯开怀道:“我们过年啦!”

    奚梅自幼闻着酒香长大,阿蕊自进了奚家酒馆后年年陪着奚梅酿酒,酒量也是越来越好,很快的一坛子酒便见了底。于是三宝又去拿了一坛子,桌子上已是杯盘狼藉。到底已经一坛子酒见底,三宝又没怎么喝,整坛子酒便全在姐妹二人肚子里。醉意略略有些上头,奚梅支着脑袋望着阿蕊静静地笑,阿蕊如数家珍地拉着三宝说这些菜怎么做的,又跟三宝说姐姐还喜欢吃她做的酒酿圆子,海棠糕,梅花糕、苏州卤鸭、松鼠鳜鱼、西瓜鸡、鲃肺汤、碧螺虾仁、雪花蟹斗以及这些菜是怎么做的,叽叽喳喳,喋喋不休。

    “阿蕊,”奚梅忽然轻轻地打断阿蕊,“过了年,你便十六了,好婆去世的那一年,我也是快十六了。一眨眼,四年去过了,姐姐快二十了。”她的语调忽然有些忧伤,“姐姐十六岁就变成大人带着你,如今你也快十六了,你也长大了。从明儿起,姐姐就教你酿酒,以后的梅花酒,都由你来酿吧!”

    阿蕊低头不语,奚梅使劲地推她:“姐姐在跟你说话,你阿听见了?”

    过了半天,阿蕊开口摇头道:“这是为何,梅花酒是咱们酒馆的招牌,我只怕没有姐姐的好手艺。若砸了奚家酒馆的名声可如何是好?阿蕊觉得不好!”

    奚梅仿似有些生气:“你也知道说,靳家姐姐与我同岁,娃娃都抱了两个了,难不成,你真想你姐姐不嫁人就只酿酒了。姐姐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你总有一天要长大的,也该学学自己照顾自己了。”

    阿蕊怔怔地红了眼圈:“姐姐这是要嫁人吗?就算是嫁人,苏州城也就这么大,怎么说得好像是再也见不着似了呢。阿蕊还小,阿蕊不依,阿蕊不长大!”

    奚梅柔柔地将阿蕊抱在怀里,口中却坚持,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道:“从今儿个起,开始酿酒,不许躲懒,总不能,姐姐嫁了人还要从夫家跑回来给你酿酒不成!”

    阿蕊只咬着唇死死地不肯出声,三宝看了只觉得心酸,狠狠地灌了自己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