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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无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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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盛安瑞,小名无泪,是爹爹的第一个女儿。

    娘说我的名字不像是女孩儿用的名字,所以要给我起个小名,奶奶就给我起了“无泪”。

    我最初不怎么明白,奶奶为什么要给我起这两个字。

    娘给我的解释是,我从小就不爱哭,奶奶说不哭的女孩子眼泪是最珍贵的,哭多了不好,所以希望我一辈子都和和美美的,不要流眼泪。

    我不明白,不哭的女孩子眼泪最珍贵,珍贵是什么意思呢?

    娘说,珍贵就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最宝贝?我想了想,开心的笑着说:“娘,我最宝贝的东西是娘!”

    娘当时很开心,她把我抱起来,放在她铺着浅粉色绣花毯子的膝盖上。

    我从来没有和娘这么亲近过,但我依然最喜欢娘。

    自我记事起,娘就一直在喝黑乎乎、冒着诡异气味的汤,她住的屋子里也常年停驻着那种气味。

    我有一次好奇,尝了一口,苦的我龇牙咧嘴,然后被来看我娘的茭白嬷嬷喂了一颗糖。

    甜滋滋的味道将我口中的苦味驱散了,我想,娘一直喝这种汤,嘴里肯定一直很苦,于是我拿着从哥哥那里要过来的糖果,跑到了娘的床前。

    娘红了眼眶,又被很难来看娘几次的爹爹撞见了,爹爹训斥了我一顿。

    我委屈,瘪了嘴,娘连忙帮我解释,爹爹后来给我道了歉,我大人有大量的原谅他了。

    娘抱着我,旁边的嬷嬷一直劝她放开我,我不满的瞪了她,娘好不容易抱我一次,你们干嘛都让娘放开我?!

    又被爹爹看见了,我被爹爹骂了一顿。

    奇怪,为什么每次娘和我亲密一点都能被爹爹发现?明明他很少来看娘的!

    我三岁那年,安悦姐死了。

    家里上下都挂上了白色的布条,和蔼的奶奶脸上没了笑容,就连一直开开心心,活力满满的大伯母,身上也没了一点快乐的气息。

    活力满满这个词还是大伯母教给我的,我觉得这个词就是形容大伯母的,因为她不像我娘看起来就弱不经风,也不像三婶娘那样整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

    大伯母和三婶娘吵起来了,听安琳姐说,她们两个吵得好可怕,

    后来奶奶过去了,一个人打了一巴掌,然后她们不吵了。

    那段时间我有点害怕奶奶,但是奶奶没有打我的意思,我也不怕了。

    我和安悦姐并不熟悉,大伯母说安悦姐身体弱,不能像我们一样在外边玩,所以每次到大伯家,我只找安琳姐、永和哥玩。

    安琳姐他们也不开心,那段时间眼睛一直红红的。

    我问了娘,娘说安悦姐是离开了我们,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大伯和大伯母,安琳姐他们才会那样伤心。

    我不明白什么是伤心,娘没有解释,她摸了摸我的头,用一种有点难过的语气跟我说:“娘希望无泪以后都不要明白伤心的意思。”

    真奇怪,娘为什么不希望我明白呢?

    我五岁那年,娘死了,我明白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很大声,我希望娘看见我哭以后赶紧醒过来,因为她说过,“无泪一哭娘心里就不安,想见到无泪。”

    所以,娘,你快点醒来啊!无泪在哭啊,你听,多么大声啊,娘,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对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叫盛永祥。他三岁了,他和我一样穿着白色的衣服,头上还绑了一圈白布,他抱着我的大腿。

    我伸手掐了他的脸,把他也弄哭了,娘最珍贵的就是我和我弟弟,我们两个现在都哭了,娘快点醒过来哄哄我们!

    弟弟哭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彻底嚎了起来,是干嚎。

    他脸上的眼泪早就干了,他只是看我哭的有意思嚎着玩罢了,我第一次打了他,一巴掌拍了他的后背。傻弟弟傻乎乎的看着我,我擦了擦眼泪,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

    然后我被爹爹拎着后领提了起来,扔给了奶娘。

    爹爹的脸总是那样子,一点表情都没有。就连娘死了,他也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大伯母以前跟我说爹爹这叫面瘫,治不好的。

    可是娘死了,他不哭,他不喜欢娘!我恨他!

    “爹爹,你为什么不哭?”我这句话没问出来,因为我被奶娘抱着,抱到奶奶那边去了。

    奶奶告诉我,爹爹其实也很伤心,只不过男子汉不能哭,不然会被人瞧不起。

    我弟弟哭了,但是……我到底要不要瞧不起他?

    算了,看在他为娘哭的份上,我原谅他。

    后来,那个装着娘的大箱子被埋在土里了,我以后再也看不见娘了。爹爹带我和弟弟来到家里边的祠堂,指着桌子上众多黑乎乎的长条木板的一个对我和弟弟说,这是娘,以后有什么想对娘说的话,就对着它说,娘会听到的。

    会吗?我怎么看那也只是个木板,我对它说话娘真的能听到?

    爹爹点了点头,说以后这就是我娘了。

    那好吧,我会努力把它看成娘的。

    不过,“爹爹,你为什么要把娘放在这里啊?娘和爹爹不是应该睡一间屋子的吗?”

    我没听到爹爹的回答,因为我发现傻弟弟把手指头放进嘴里了,于是我去教训弟弟了。

    家里和安悦姐去世时一样挂起来的白布去掉了。

    爹爹好像越来越忙了,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虽然他和以前的样子差不多,但是我就觉得他比以前忙了。

    我开始觉得在爹爹身边待久了会有点冷,我问了知道好多东西的大伯母。

    大伯母说因为我太调皮,爹爹不满意很生气,所以才“发”冷气冻我。

    冷气?很冷的气吗?

    生气的话,我就没办法了,于是我一看爹爹冻我的意思,我就把弟弟拉出来,让弟弟和爹爹坐着,我出去玩。

    三叔很喜欢我,每次外出回来都会给我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但是我不怎么喜欢去三叔家。

    因为三婶娘是我和安琳姐的夫子,她教我们读书认字,还教我们规矩。

    三婶娘教规矩时最严了,做的一有差错,就要打板子,用薄木板打手心,“啪!”的一声,疼死了!

    三婶娘没有孩子,安琳姐说三婶娘好可怜。

    我看了看三婶娘的表情,想到了一个词,叫做“郁郁寡欢”,挺适合她的。

    三婶娘不喜欢大声笑,她开心的时候,就用手掩着嘴巴,眼睛微微眯起来,动作和样子很美,我和安琳姐都看呆了。

    三婶娘说,学好她教的规矩,我们也能做出这么美的样子。

    为了变美,我和安琳姐上课时也认真了起来,下课的时候还经常比划。

    后来我觉得我学的差不多了,就在奶奶面前表演了一下,当时爷爷也在,大伯母三婶娘四婶娘大伯三叔小叔他们都在。

    我做完动作,他们笑了,我一开始很得意,又做了一遍。

    结果四婶娘说,“无泪换牙了。”

    NO!我泪奔,我忘了我前几天两个门牙掉了,一张嘴两个洞。

    “NO”和“泪奔”都是大伯母说过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学了过来,还有一个词,叫“囧”。我觉得挺适合来形容我现在的样子。

    奶奶说,我手有点小,嘴巴也长得大了,手没遮住嘴巴,才露出了洞洞。

    我要快点长大,长大以后手就会变大了,就算掉牙也能遮住嘴巴不出丑了。

    四婶娘生病了,我和安琳姐带着永祥去看她。

    躺在床上只露出头的四婶娘瘦了好多,眼睛也变小了。

    永循抱着四岁的安萝坐在床边,安萝穿着红色的衣服,她长得白白净净的,就像年画里的福娃。

    我很喜欢安萝,但是安萝有点重,我害怕抱不动会把她摔了,所以我只在旁边和她晚。

    四婶娘长得很美,据安琳姐说,四婶娘是书香世家的女儿,她爹爹是大学士,很厉害。

    我爹爹是内阁大臣,比他厉害。

    安琳姐问我为什么这么说,我说,内阁大臣比大学士多一个字,肯定比他厉害!

    我们在四婶娘屋子里玩了一会儿,四叔就来了,他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

    奶奶说过四叔是个大夫,专门给开药方。

    我发烧时喝的那些苦药就是四叔开的药方做的,我最害怕四叔了。

    虽然四叔长得很好看,面对我们的时候,表情也很柔和,但是我还是害怕他。

    安琳姐明显也很害怕他,我们几个闻到苦苦的药味,就给四婶娘打了声招呼跑了。

    我跑得慢,从帘子里出来的时候,我还听到四叔说:“无泪她们怎么这么怕我?”

    四婶娘好像回答了一句“她们怕你手里的苦药”。

    说的很对,对于我们来说,吃药最可怕,专门给别人开药的四叔比吃药还可怕!

    我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个小哥哥。

    小哥哥长得很英俊潇洒,带他来的三叔说他是奶奶的表侄子,我要叫他表表哥。

    我简化了一下,叫他表哥。

    三叔说辈分窜了,我摆摆手,不要在意嘛。

    这个表哥来头很大。

    比我大三岁,已经开始学习《女戒》的安琳姐不常跟我玩了,她开始跟着大伯母学习管家了。

    不过表哥来的那天,家里人破天荒的聚集起来了。

    奶奶说我们家是个大家族,所以每天见到的人很难集全。

    但是那天连我那经常不见人影的爹爹都来了。

    奶奶说,表哥要在她身边待一段时间,具体多长时间,未知。

    安琳姐趁着大人们说话,把表哥也拉过去说的时候,叫我过去说悄悄话。

    安琳姐告诉我,这个表哥叫做顾青禹,是奶奶表弟的孩子。

    奶奶的爹娘只有奶奶一个女儿,奶奶的娘是皇上的姐姐,那奶奶的表弟就是皇上的儿子。

    我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好不容易理清头绪,顾青禹表哥是皇上儿子的儿子,也就是皇上的孙子啦。

    哇!好大的来头。

    有点不敢亲近了。

    本来看他年龄和我差不多,还能玩到一块呢。

    表哥来了以后,开始上学的永祥也不来找我玩了。

    表哥找永和哥,永祥去找永和哥,就连永循也去找永和哥,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一边和安萝剪着手里的绣布,一边这样想,然后被夫子看到说了一顿。

    我吐了吐舌头,带着安萝扔下一地的碎布片跑出去找安琳姐了,身后是夫子带着余音的呼唤。

    安琳姐正在大伯母的屋子里,我和安萝掀帘子进去的时候,永诚哥居然也在!

    永诚哥大我六岁,大安琳姐三岁,他平常很少和我们玩,倒是永祥经常看见他。

    永诚哥很高,长得也很好看,他像奶奶,奶奶很漂亮,安琳姐说永诚哥很有男子气概。

    被永诚哥抱起来转圈圈的我,感觉这句话很真实。

    永诚哥似乎更喜欢安萝一点,抱着她比我多转了两圈。

    六岁的安萝很娇小,抱起来应该比我轻松一点。

    我瘪了嘴,永诚哥有点傻乎乎的说:“无泪别哭,我没嫌你重。”

    原来你嫌我重,我哭给你看!

    我哼了一声,捂着脸开始抽泣。

    大伯母和安琳姐笑嘻嘻的看着永诚哥慌里慌张,围着我转的样子,安萝眨巴着一双眼,拍着手笑。

    永诚哥认认真真,诚诚恳恳的给我赔了好几个不是,我在大伯母和安琳姐的“劝导”下,大度的原谅他了。

    说起来永诚哥好纯真的样子,我以后要和安琳姐好好教教他,该怎么对待女孩子,不能在这么傻乎乎的了。要不然以后谁愿意嫁给他?

    看我多么关心他,奶奶也很赞同我。

    永祥每天回来的时候,都对我说表哥多好多好。

    有什么好的,再好也没对我好,我崇拜他干嘛,永祥你休想让我跟你学。

    表哥身后多了个跟屁虫——盛永祥,我身后少了个小尾巴——傻弟弟盛永祥。

    有点小寂寞呢,我忧郁的杵着下巴,眼睛透过窗棱,看着窗外在牡丹花上飞来飞去的蝴蝶,兴致一下子上来了。

    于是我用没占墨水的毛笔戳了戳旁边睡觉还流口水的安萝,叫醒她去外边抓蝴蝶。

    我身后换了个小尾巴——盛安萝。

    安萝很崇拜我,每天用湿漉漉,特别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我,声音甜甜的叫我“无泪姐姐”,果然女孩子比男孩子可爱多了,我蹭着安萝白嫩的脸蛋,蹭的特别舒坦。

    表哥在我们家待了一年,然后被皇宫里的皇上接回去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上一次呢,表哥真厉害,听安琳姐说他这回去皇宫以后天天都能见到皇上。

    表哥回去后,我身后的小尾巴多了一条——盛永祥。

    我先是冷落了他几天,让他明白之前那么干脆利落的抛弃我是大大的不对,他认真的悔悟后,才跟他和好。

    表哥离开两个月后,从去年春天就一直缠绵病榻的四婶娘香消玉殒了。

    当时我在场,四婶娘的容颜因为生病,早已不复健康时的美丽,她最骄傲的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也干枯发黄,一摸能掉下一大缕。

    可是我还是觉得四婶娘很漂亮,她最后的笑很美,她看着安萝和永循,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安琳姐说,四婶娘很满足,她没有遗憾。

    我问:“安萝和永循呢?”

    安琳姐有些诧异的低下头看着我。

    “安萝和永循怎么办呢?安萝才七岁,永循才九岁,四婶娘不关心他们了?”我想起了我娘,“娘走的时候,我很想娘,安萝虽然比我那时候大,可她一定很伤心,也很想四婶娘吧。”

    安琳姐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很温柔:“无泪,安萝还有我们啊,还有奶奶,伯母啊。我们都会照顾安萝的。”

    我会照顾安萝的,我用手帕擦着安萝脸上的眼泪。

    就这样,四叔和我爹爹一样,成为了寡夫。

    我第一次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四叔很错愕。

    三婶娘说,是鳏夫,不是寡夫。

    丧夫的女人叫寡妇,丧妻的男人也应该叫寡夫啊。

    我强调了一遍,被来给奶奶请安的爹爹听见了,爹爹这次没骂我。

    他把我带到了他的书房,拿出一本《论语》,让我好好研读,读明白了再抄写一遍。

    抄写……那么厚的一本书,抄完估计我细细的手腕都该断了。

    或许是我不满的视线太明显,爹爹冷着脸,又开始散发冷气。

    我怕冷,于是我乖乖的抱着书走了。

    大不了叫永祥永循帮我抄,反正爹爹也没限制时间。

    永祥永循听到我的要求,整个人都震惊了。

    爹爹很有威信,永诚哥和安琳姐都怕他,比他们还小的我们自然也怕。

    不过我太过顽劣,爹爹寡言少语,不怎么管我,所以我不怎么怕。

    可是还是怕啊,永祥永循他们两个坚定的拒绝,我就不强求他们了。

    但是绝不能原谅他们抛下我一个人受苦受累的行为!

    我霸道的夺走了他们未来一个月的甜点。

    永循嗜甜,永祥什么都爱吃,跟小猪一样,抢他们甜点跟要他们命一样。

    永循有点蛀牙,永祥有点横向发展,每天的甜点都被严格限制了。他们泪眼汪汪的看着我,想让我手下留情,留点给他们。

    我冷酷的转身,不带走一丝云彩。

    晚上,我趴在桌子上抄书,抄着抄着困了,就“咚”的一下头栽到桌面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的,奶娘说,爹爹给我减罚了,我只要把现在正在抄的篇章抄完就行了。

    我就知道,爹爹肯定会给我减少惩罚,我和安萝吃着从永循永祥那里抢来的甜点,悠哉悠哉。

    年底,三叔从外边抱回来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

    家里原本满溢着快要过年的喜气,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奶奶冷着脸让茭白嬷嬷把那个小男孩抱过来,三婶娘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

    不,不能说是面无表情,应该是呆滞才对。

    我和安琳姐,安萝三人一大早跑来奶奶这里玩,大伯母三婶娘来给奶奶请安。

    本来是和乐融融的气氛,三叔抱着孩子一进来,气氛就有点诡异了。

    我们三个大气不敢出。

    大伯母注意到我们还在这里,她连忙和缓了一下神情,对我们说:“安琳,你带着无泪和安萝先回去,奶奶这里有点事请要处理。”

    奶奶也勉强笑了笑,她道:“无泪,奶奶有点话要对你三叔说,你们先回去,奶奶一会儿让茭白嬷嬷把厨房新制的酥糕给你们送去好吗?”

    我点了点头,酥糕是今年外边最流行的糕点,做起来挺复杂的,我在外边吃了一次后一直念着,

    奶奶见我喜欢,就让人去外边学了方法,做给我吃。

    我们还是小孩子,奶奶她们要进行大人之间的谈话,走喽走喽。

    奶奶对三叔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第二天,三婶娘多了一个两岁大,叫盛永乐的儿子。

    盛永乐只会傻乐,看到人就笑。

    三婶娘不喜欢他,我去看他的时候,三婶娘对盛永乐有点爱答不理的样子。

    过完年,听人说三婶娘和三叔吵了一架,病了。

    我带着安萝去看她,虚岁十五岁的安琳姐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奶奶和大伯母开始给她物色夫家。

    三婶娘躺在床上,脸苍白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那种。

    安萝带着哭腔问:“三伯母,呜哇……你会不会死掉啊,娘以前和你一样,也一直躺在床上。三伯母,我不想你死,呜呜……”

    说着说着安萝哭起来了。

    她这一说,我也有点想哭了,我娘就和四婶娘一样,但我长大了,不能和安萝一样爱哭了。

    三婶娘手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一番运动脸上多了些血色,她温婉的笑着,一如她平常的模样:“我不会死的,安萝放心,三伯母还要看着安萝长成大姑娘,上花轿呢。”

    似乎因为安萝的话,三婶娘身体好转了,她对盛永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就像亲生的一样。

    桃花盛开的时候,安琳姐带着我和安萝上山,去了安国寺。

    安琳姐说,安国寺的桃林是奶奶和爷爷定情的地方,所以她也要来这里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意中人。

    安琳姐找到了没有我不知道,我倒是看见了身着深紫色银丝滚边四爪金龙服,头戴蟠龙冠的顾青禹。

    他更为俊美了,看的我有点脸红。

    他好像是和皇上一起来的,我看他来时的排场那么大,一定是皇上也来了。

    安琳姐一直做一副大家闺秀状,眼神很隐蔽的在周围打量来打量去,我牵着安萝,有点想离安琳姐远一点。

    安琳姐被大伯母教的有些跳脱,我比她规矩一点。

    上香的时候,顾青禹看见我了,然后我们就被皇上叫了过去。

    面圣时一定要严守规矩,头要低着,眼睛盯着地板,不能胡乱张望,不能发出声音,否则就是对皇上不敬,要砍头的。

    这规矩我学了好久,一直没用上,这回用上了。

    然而跪下不到一会儿,就被叫起了。

    皇上头发和胡子都白白的,脸上也皱皱巴巴,不过,不丑,能看出年轻时是个和四叔不相上下的美男子。

    安琳姐不怕生,哄得皇上高高兴兴的。

    我有点怕生,我牵着安萝站在一边,顾青禹对我笑了笑。

    笑得怪好看的,我觉得他越长越俊了。

    “你就是静妤喜欢的无泪?”皇上忽然点了我的名字。

    我急忙点了点头:“皇上,我就是无泪。”

    “静妤说的没错,你果然冒冒失失的。”皇上笑起来了,我瘪嘴,我一直规规矩矩的啊,哪里冒失了。

    “无泪,你上前来,让舅公好好看看你。”

    我有点害羞,不敢上前。

    “无泪,舅公又不会吃了你,别怕,来。”皇上朝我伸出了手。

    安琳姐从我手里牵走安萝,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了。

    皇上的手按在了我的头顶,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有点像奶奶。

    “无泪,看出什么了没有?”

    “舅公,你有点像奶奶啊!”我直言不讳。

    顾青禹有点担心,皇上一直帝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连他也一直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丫头说话大大咧咧的,万一皇上生气了怎么办?

    皇上笑了,笑得很开怀,比刚才还开心:“无泪,说得好!你奶奶就是像舅公!”

    皇上让安琳姐和顾青禹他们都走了,拉着我说了好些关于奶奶的事情。

    后来,皇上对我说的话大多我都记不清了,但有一句话我却记得很牢,直到皇上驾崩后,我才把这句话告诉奶奶。

    “无泪,舅公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你奶奶不是舅公的亲生女儿。”

    因为不是亲生,所以想给她多点宠爱,都要衡量着是否会让朝堂诸臣对她不满增加,小心着会不会让他人握了把柄恶意中伤她。

    高高在上的帝王原来也会这样小心的对待一个人,皇上身为帝王的一生无疑是伟大的,但同时他也是个父亲,心爱的女儿无法为他送终,甚至连他临终前最后一眼都不能看她,带着满腔的遗憾长眠地宫。

    皇上说道最后,还流了眼泪,我掏出手帕,皇上摆手拒绝。手指有些颤抖的从身上拿出一方绣着静女其姝四个字的手帕,擦了擦眼泪。

    “这是你奶奶学会刺绣之后,送给我的第一件礼物。她说,山珍海味,锦衣玉食我都有了,她就送我一方手帕,累了困了,这手帕能代替她来照顾我。”皇上回忆着往昔,“她第一声叫得是我,不是爹,不是娘,而是舅舅。”

    可惜现在人都老了,位高权重之人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一等夫人,镇国公夫人的奶奶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想见皇上就进宫见他了。

    我从皇上那里出来,安琳姐和顾青禹连忙过来问我情况怎么样,听了皇上说的话,我有点忧郁,几句话打发了他们。

    就连刚才看着挺喜欢的顾青禹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后来我明白,我初恋就那样短暂的结束了。

    不过,我很庆幸,及时斩断了妄念,才能有日后的幸福美满。

    我回到家中,闷闷不乐的过了几天。

    爹爹来找我,说要给我请个女红夫子,上一个夫子在两年前就被我气跑了,至今我和安萝的女红手艺还停留在绣只鸳鸯看着像小鸡的地步。

    还是那种简笔画,小鸡吃米图的那种。

    我如遭雷劈,爹爹,你知道女儿我最讨厌的就是针线吗?!

    我爹他看来是知道的,我看着被扎的千疮百孔的手指头欲哭无泪,好痛啊,这下子什么闷闷不乐都一扫而光了。

    清明了,爹爹腾出空,带着我和永祥去给娘扫墓。

    我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抱着灵位叫娘的年纪了,面前冰冷的墓碑让我感觉,还是灵位好。

    我曾经干过搬了把椅子,去祠堂把娘的灵位抱到怀里睡觉的事情,原因是打了雷,我害怕的睡不着觉。

    后来睡过了头,爹爹到处找不到我,全府的人疯了似的找人。爹爹灵机一动跑到祠堂,看到我抱着灵位睡得直流口水的样子,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灵位放好,又将我翻了个身,啪啪啪的打了屁股。

    我被打醒,抽泣着说出了理由,爹爹放过我了,还说,以后害怕打雷来找他。

    切,才不去找他呢,我要娘。

    现在想来挺蠢的。

    爹爹在墓碑前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娘去世时还不记事的笨笨的永祥跪在地上一脸茫然,我拍了拍他的头,永祥一激灵赶紧严肃表情。

    我低低笑了一声,娘,无泪现在和永祥过的很好,无泪长大了,永祥也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傻了,而且无泪也没哭,无泪是个乖孩子。

    娘……无泪不想说谎话骗您,无泪想您。

    回去的路上,傻弟弟永祥犯了蠢,爹爹好像没那么冷了,我也感觉好多了。

    到大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暴露,露着胳膊和大腿的奇怪女人在门口大吼大叫,状似疯癫。

    爹爹立刻让人把我和永祥带回府,捂住我和永祥的眼睛耳朵,不让我们听和看。

    可我还是听到了,什么“临远,我来找你了!我穿越时空来找你了!”之类的。

    穿越时空?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去问问大伯母。

    大伯母听到这个词,脸色陡变,她目光有些刺人,急急追问我:“无泪,你是在哪听到这个词的?听谁说的?”

    我虽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但我还是如实说了,大伯母听完脸色恢复正常,端庄的让人把我带到安琳姐那边玩。

    见到了安琳姐,她正在抓耳挠腮的绣花,她和我一样,苦手女红。

    我不喜欢女红是跟她学的,现在看来,安萝似乎也学了我,我们三个最拿手的就是绣小鸡。

    奶奶知道后不强求我们学,她说,国公府的女儿不需要学这些来讨好男人,真正喜欢你的人,根本不在意手艺的好坏,就像你爷爷,我给他绣一棵草,他都高高兴兴的收着。

    奶奶说的好霸气,我好崇拜奶奶!

    我忘了那个女人的事情,直到有天晚上,全家聚在一起吃完晚饭后,奶奶留下了爹爹,三叔和三婶娘。

    爷爷当然也在,这是肯定的。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听到了奶奶被三叔气病的消息。

    昨天晚上争吵好像很激烈,路过晚饭大厅的时候,我看到下人们进进出出,时不时带出一兜瓷器碎片。

    我和永祥去看奶奶,被拒之门外。

    发须灰白的爷爷神情难得有些憔悴,他站在门口,对我们说:“奶奶现在想安静休息,无泪带着永祥回去吧。”

    我有点担心奶奶:“爷爷,无泪希望奶奶早点好起来。”

    “爷爷会告诉奶奶的,无泪回去吧。”

    我讨厌三叔。

    爷爷和奶奶后来和三叔的关系愈发恶劣,不想再见到他,有次连断绝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

    好在有大伯爹爹和四叔的劝解,三叔灰扑扑的被赶出家门了。

    三婶娘似乎对三叔死了心,一心一意的照顾盛永乐。

    看在三婶娘的份上,我就喜欢盛永乐吧。

    我十四岁那年,长我三岁的安琳姐,出嫁了。

    对方是个花花公子,但听说对安琳姐一见钟情,至于在哪见得,还是安国寺。

    不过不是桃花林,但是安国寺在我和安萝心里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升了,我们两个也决定以后要去那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自己喜欢的人。

    花花公子是不是真心实意喜欢安琳姐我并不清楚,三朝回门时安琳姐的气色很不错。那个花花公子对待我们全家人恭恭敬敬的,看样子挺想给我们留个好印象。

    爹爹看了安琳姐夫妻,似乎有点感想,拉着我在书房缅怀了一下人生,又扔给我一本《女则》让我好好研读。身为一位大家闺秀怎么能一直盯着陌生男人看?!

    我是在关心安琳姐的丈夫到底对她好不好,爹爹,一切都是为了安琳姐啊!

    爹爹听不见我的心里话,我的内心悲伤流淌成河。

    于是我把安萝也拉了过来,小丫头片子你以为我刚才没看见你和我一样盯着花花公子看吗?

    安琳姐扔下她丈夫来找我了,我问她花花公子对她好不好。

    安琳姐有点脸红,指着我说不能叫他花花公子,要叫姐夫。

    好好好,姐夫,姐夫,姐姐大人,快点告诉我他对你好不好?

    我催着她,安琳姐说的有些深奥:“一时的好,只是过眼云烟而已。一辈子的好,才是长久。”

    我不懂,安琳姐你说这个的意思是你要看一辈子?

    安琳姐不说她自己了,岔开了话头,她问我:“无泪你是不是恨嫁了,问姐姐这么多事情,嗯?”

    我没有恨嫁,我只是关心你啊安琳姐。

    好吧,我不问你花花公子的事情了。

    永丰四十五年冬,皇帝崩。

    我十六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抄爹爹又给我布置的作业。

    全城挂上了白幡,家里也毫不例外。

    白的刺眼,我最讨厌这个颜色。

    每当它出现在家里时,都代表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安悦姐是这样,娘是这样,四婶娘也是这样,如今皇上也是这样。

    奶奶带着我进了宫。

    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白衣,我第一次进皇宫,看到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白与黑。

    停灵的地方,是皇上生前最喜欢的常宁宫。

    据说奶奶以前就住在这里,不过如今这里到处被蒙上了白布,是一片凄清之境。

    奶奶哭晕了过去,我和茭白嬷嬷搀着奶奶。

    一个身着黑衣,上锈五爪银龙的男人走了过来。

    是顾青禹,他鼻头有点红,从我手里接过奶奶的一边胳膊。

    “姑姑,青禹带您去休息。”

    皇上临终前,为了避嫌,没有将奶奶召进宫,也就是说,奶奶没有见到最疼爱她的舅舅最后一面。

    皇上的葬礼上,奶奶和爷爷搀扶着跟了一路。

    地宫的门终于落下,奶奶勉强支撑了一路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晕厥了过去。

    爷爷扶住了她,短暂的晕厥后奶奶清醒了过来。

    我很担心奶奶,她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太好。

    果然,回去之后,奶奶就生了场大病,卧床三月不起。

    奶奶痊愈之后,我终于也有空注意别的事情了。

    继位的皇帝是顾青禹,我没有惊讶,他当皇帝不是早就预定好了吗?

    先是被送来国公府,后来又在安国寺见到他跟在先帝身边,葬礼时又是他扶奶奶,能这样做的,除了新皇,别无他人了吧。

    单是他扶了奶奶就是一种信息了,奶奶是一等夫人,与国公同爵。

    顾青禹比我大两岁,他今年十八了,皇后也立了。

    我翻出他之前给我送来的信,没打开信封,让丫鬟找来蜡烛烧成了灰。

    我在家守了三年孝,然后出嫁了。

    嫁给了从四品兵部侍郎□□之,爹爹做过的官职。

    □□之他说他对我一见钟情,我不怎么相信。

    他说他在三年前的春天,安国寺的桃花林里见过我,那天我穿着一身绯色蝴蝶式样的衣裙,笑得很美。

    我是有那件衣服,也去过安国寺。

    皇上在我出嫁时也给了礼遇,外人看来这是因为我给先帝守了三年孝,推迟了出嫁的年纪。

    我看来也是这样,顾青禹越发的深沉,偶尔和大伯母进宫参加一次宴会时,顾青禹的样子愈发陌生了。

    □□之的官途格外顺利,青云直上,他人才不错,爹爹对他也挺满意的。

    我似乎应该满足了,可我每天很茫然。

    安琳姐随着丈夫去外地公干了,安萝也嫁到了外地,我不知道要和谁说话。

    我感觉我心理似乎出了毛病。

    □□之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很细心温柔的开解我,我渐渐接受了他。

    我在国公府时,闺中密友只有安琳姐和安萝两人,不喜欢和外人说话。

    现在嫁人了,除了回国公府看看奶奶,大伯母三婶娘他们,都没什么娱乐。

    □□之家中独子,我没有给我气受的小姑子,他父母也不敢对我颐指气使,一直恭恭敬敬的,井水不犯河水。

    我很孤僻,□□之是名满京城的才子诗人,未娶妻之前是多少深闺少女的梦中情人,我除了家世好没一点配得上他。

    这点没人敢在我面前说,我不在乎,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是哥哥,刚好是我和永祥的翻版。

    我常带着儿子女儿回国公府,有人说□□之的前途全是他老婆回娘家住来的,□□之很有风度的笑笑说他爱妻思念祖母,想为祖母尽孝。

    对此我并不发表意见,我知道爹爹肯定不会只看我就给□□之大官做,照他的个性,如果□□之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宁愿□□之做个九品芝麻官,对我不好的话可能还会强制我们和离。

    爹爹是爱我的,我明白这一点,但是爹爹老了,永祥也娶了妻子,他从娘去世后就再未娶妻。

    冷冷清清了一辈子。

    后来,爷爷去了,奶奶去了,三婶娘去了,大伯去了,三叔去了,四叔去了,大伯母去了。

    只剩下我爹爹了。

    再后来,永诚哥当了国公,我的儿子娶了妻子,女儿嫁了人,□□之也老了,开始安分了,就像以前的爷爷一样。

    我比□□之先死,我送走了那么多人,该让人送送我了。

    □□之好像说了一句“无泪,我爱你。”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他,可是没力气了,算了,我就在奈何桥上等等他,到时再问问他吧。

    无泪,谁又能一生无泪,一生无悲?

    悲欢离合,本是人之常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