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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4成年舞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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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途并没有想象的漫长难熬。藤川凉从睡梦中醒来时,窗舷外的风景已经不再是日本,而是一海之隔的意大利。

    在他们出发前,迹部事先在米兰定制了成年舞会将用到的礼服。而现在,这两件成衣同样刚刚踏上威尼斯的土地。缝制它们的设计师恰巧在当天有一场举办于水城的时装秀,他约他们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工作室见面,顺带附送了两张闪亮华丽的墨绿色邀请函。

    他们于清晨抵达工作室,早起为傍晚的秀场忙碌的设计师已经在里面等候他们。这个显然与迹部十分熟识的意大利人热情地向他们问好,然后吩咐助手将礼服取给他们。

    “抓紧时间试穿,亲爱的,但愿我们能在半小时里把所有细节调整好。”他用带口音的英文风风火火地说。

    男式礼服大同小异,合体的版型和清冷的银灰色调将迹部衬得越发神采奕奕。但这个认真挑剔的中年男人却似乎对没能做到十全十美感到有些惋惜。他在迹部背后比划了几下,低声用意大利文与助手交谈起来。

    “或许我应该把这里的省道再往外调零点五公分,还有肩线……天哪,我可没想到他能在一个多月里又长高了一些。”

    “你在说什么,马帝奥?”迹部疑惑地问。

    马帝奥把卷尺收起来,客气地用英语回答他:“还记得吗,迹部,你的体型数据和藤川小姐不同,是在十一月时就送到我这边的。所以这套衣服的顾客,确切来说,是五十天前十一月时的你。但现在……”

    他把迹部推到镜子前,示意他把所有扣子扣紧,“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迹部被他的一番话弄糊涂了,但还是诚实地迅速回答。“怎么了?”

    马帝奥摆出一副专业人士的自豪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迹部无法察觉到那些微妙的区别。“现在的你比那时又高了,骨骼推动体型发生了改变。不过别担心,这对服装的效果并不会有太多影响。”

    他亲昵地拍拍迹部的肩膀,接着说:“还记得你头一回到我这儿来是什么时候吗,小男孩,那时候你才八岁不到,刚到我的腰节,可现在你都快要赶上我的个头,也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成年男人了。”

    当藤川凉走出试衣间时,她一眼就看见了这样的景象:威尼斯金色的晨曦透过拱形窗倾泻进室内,将镜子前的两个人包裹起来。

    马帝奥丈量着迹部的身高,神情温和得像一个注视儿孙的长辈。而迹部露出一种罕有的腼腆微笑,利落地将领带打成标准的温莎结。

    那一瞬间藤川凉不禁有了种错觉:眼前的迹部已经彻底退去了少年特有的青涩和稚气,与十年后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上的形象彻底融合在了一起。

    “他看起来棒极了,真不敢相信他还不满十八岁!”

    负责为藤川凉整理衣物的女助手压低声音夸张地赞叹。这个性格爽朗的红发米兰姑娘回头看见了藤川凉,立刻又慷慨地将同样多的赞美赋予了她:“噢——我想说我爱惨了这个颜色,它简直是天生为东方人存在的!”

    她把藤川凉领到另一面落地镜前,让藤川凉看清全身的着装效果。

    这一次的礼服是由迹部单独决定的。在莉迪亚——也就是眼下正在为藤川凉整理肩带底部的花朵的女助手将盖在礼服外的黑绒罩子揭开时,藤川凉欣慰地发现,之前她对迹部在女装鉴别能力的担心全都是多余。

    这件礼服长及脚踝,或许是因为场合特殊的关系,它比平安夜晚宴上的那件银色过膝的高田贤三正式不少:淡橄榄绿色的纱质面料轻盈神秘,透出浓郁的东方风情。同色系立体花朵的装饰与华丽的珠宝点缀其中,却并不只是营造出奢华闪耀的氛围,而是多了一种盘踞于花瓣上的露珠的清新,让人仿佛置身威尼斯的早春。

    透过镜面放光,藤川凉看见迹部和马帝奥已经停止交谈,不约而同地回头注视着她。

    “喜欢吗,凉小姐?”马帝奥亲切地问她,“我们的小男孩说这种颜色很衬你的肤色,最早我和莉迪亚都十分怀疑,但现在我得承认他是对的。”

    “谢谢,我很喜欢。”藤川凉回答。

    迹部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继续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将刚打上的领带拆开。

    “还是少说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吧,马帝奥。”他慢腾腾地系起一个饱满的圣安德鲁结,“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有不少别的工作要干。”

    当他们将两套礼服重新装回丝绒衣套,交给等候在门外的司机,并告别马帝奥和莉迪亚离开时,威尼斯清晨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开了。天空呈现出水洗般的淡蓝色,阳光涂满街道和建筑物的墙面,十几只灰鸽子在路边散步,成群的金翅鸟则挤在窗檐上交头接耳。

    而不远处的河道内,贡多拉安静地靠在岸边,河面上漂浮着金屑似的光斑,就像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回忆与现实交叠时,人总能想起过去的片断:一个人,一句话,一片景色,或者一个眼神。藤川凉站在马帝奥的临时工作室外足有半层楼高的的阶梯顶端,俯瞰着这座在晨曦中苏醒的城市,眼前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国中时代,立海大附属的拱顶礼堂走廊两侧陈列的那些,萨金特笔下有关威尼斯印象的油画仿制品。

    这位出生于佛罗伦萨的画家热衷于用阴郁的笔调描绘这座古老而湿漉漉的城市:蒙灰的冬季,窄巷中的黑发男女,晦暗清晨里的港口,以及圣马可广场的钟楼前寂寂无名的观光客。

    “看吧,柳生,这才是威尼斯人承认的故乡。”

    她也想起了这个声音,来自那位名叫幸村精市的同级生。那时藤川凉十三岁,刚参加完国中入学仪式。各班列队离开礼堂回教室的路上,她恰好听见这位几十分钟前才在主席台上发表完演说的新生代表对这些画评头论足。

    “是的。萨金特爱那些穷街陋巷,所以他从来不像个外乡人似地,费尽笔墨描绘那些现在在任何一张旅游明信片上都能找到的东西:运河,教堂,广场之类的,这些从来不是他画中的主角。”

    这是她听见的第二个声音,由幸村口中名为柳生的同伴发出。或许不及幸村清越,但也温和得让人感到舒服。

    他们的交谈并不张扬,却像有魔力似地穿过新生们的队伍,最后被藤川凉敏锐地捕捉到。

    “看那里,幸村。”柳生又平静地补了一句。

    藤川凉鬼使神差地回头张望,却仅能看见人群缝隙里幸村带着笑容的侧脸和柳生淡褐色的后脑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踮起脚尖,顺着柳生往斜上方伸出的手指看去:

    前方不远处,走廊拐角内侧的墙上,在两幅名为《Portrait of Ms.Daniel Sargent Curtis》与《An Interior in Venice》的油画之间,一块木牌上用意大利文和日文分刻着同一段话。

    ——“如果您留在这里,您将会看到当雪覆盖了屋顶和阳台,威尼斯人看起来多么不同寻常。天是灰色的,运河是浑浊的绿色,不是不像豌豆汤,与夏天里清汤似的运河截然不同。”

    底下的落款是一八八二年的十二月,于萨金特与柯斯蒂夫人的私人信件中。

    藤川凉记住了这段话,也记住了将这段话低声覆诵了一遍的柳生。十多年后的现在,她终于来到了这片画中的土地,但在最初之际使她知道了萨金特的那个人,却已经不会坐在她身边,为她指点威尼斯不输于画布的绝伦之处。

    离傍晚的成年舞会还早,他们干脆靠马帝奥的时装秀消磨了大半个白天。秀场搭建在与罗斯科酒店毗邻的街上,在一栋建造于十六世纪的古老府邸的大厅里。

    闪亮的墨绿色邀请卡,黑色镶金的地毯和幕布,虽然举办在午后,但一走进大厅,就仿佛走进了一个夜晚的世界。马帝奥的邀请使他们免于时限,在秀场未完成搭建的准备阶段进入参观。藤川凉留意着周围风风火火排着座位表的助手,调试灯光与T台地面的工作人员,身穿黑色礼服,利落地往角落的桌子上堆香槟与鸡尾酒杯的俊美服务生,忽然觉得这个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的陌生世界竟是如此有趣。

    “是不是觉得这些东西很有趣?”迹部的话一针见血,巧妙地踩中了藤川凉的心思。好在藤川凉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因此并没有表现得意外。

    “是的。或许我该考虑以后从事相关的工作,现在决定还不太晚。”藤川凉半开玩笑地回答。

    “我会祝福你的,但愿你不会在实习期就被逼疯。”迹部说:“或许你以为时尚圈很不错,在这里工作十分风光,但光是马帝奥的经历就足够让你胆怯了。

    “他怎么了?”

    “马帝奥二十岁就获了奖,之后得到了卢西恩·勒隆工作室的助理工作。可直到三十岁才真正熬出头。他告诉过我,时尚圈就是个怪物,在他人生的前三十年几乎把他榨干了。有段时间他同时给三个品牌干活,每个季度都要做出三套主题不同的设计,几乎没有休息的余地。”

    “但他还是成功了。我也不是马帝奥,设计之类的工作我并不擅长。或许我可以干些别的。”

    其实藤川凉并不是真的在为看不见的未来详细打算。但迹部认真的神情让她觉得有趣,也就顺着他的思路与他交谈。

    “别的?”迹部挑眉,“如果你是指时尚编辑之类的差事,我只能说,永远不要以为九月号只持续一个月,记住这句话。”

    “好吧。看来家庭主妇才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或许。没什么压力也不容易失业,但那也有前提。至少得有个人愿意娶你。”

    “会有这么一个人的。”藤川凉想起柳生的脸,忽然一阵心虚,连语气都变得不那么坚定。

    “是啊,会有的。”

    在他们交谈的时间里,马帝奥在忙碌中□乏术,自始至终没有露面。作为他得意门生的莉迪亚也只在藤川凉和迹部之间的对话临近尾声时出现了一次,热情地冲他们打招呼。

    “想去后台看看吗,凉?”莉迪亚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力,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却能够用蹩脚的英语自然地直呼藤川凉的名字:“刚运到的衣服都堆在那儿,模特们也都已经来了。尽管来看秀的人很多,但你得知道,并不是人人都有进入后台的机会的。”

    “当然想。”藤川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接触时尚界,即使迹部想尽一切方法打碎她的设想,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鲜且充满诱惑的。

    但她还没来得及跟莉迪亚走,迹部忽然阻止了她。

    “还是算了吧,莉迪亚。”他抓着藤川凉的手腕,把她拉回沙发上。虽然语调平和,手上的力道却大得惊人,“我们无意给你们的准备工作添麻烦,能够提前进来已经十分难得了,我和藤川小姐都不介意在这里等到入场开始。况且……”

    迹部说到这里,忽然语调一转,用只有藤川凉能够听懂的日文说:“后台的更衣室没有男女之分,模特们并不介意在哪里当着彼此的面脱光,这对他们而言只是工作。不过我想,你应该没有看一群陌生人的裸|体的爱好。”

    “这么说你看过?”

    “我倒希望。不过……”

    迹部并不理会藤川凉的调侃。但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就被忽然闯入对话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他当然看过,你真该看看他那时候的表情。我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景吾吓坏的样子,大概也就是那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