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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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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卿眼睛弯起来,紧抿着双唇,本来应该很紧张的,在这个时候,却只是全身冷冷,仿佛整个深宫的寒意笼罩,她垂着头,看似不知所措的模样,袖中却是拢了尖利的发簪,那么一刻,她反而在祈祷,最好被他们认出来,然后可以痛痛快快的在此来一场了断。

    不知心恨谁,不知该恨谁。

    但是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事情偏偏不按她的想法走。

    慕容恪听了那话,看着阿布勒,缓缓笑道:“大当户如此怜香惜玉,本王怎好不成人之美?”他转头吩咐身旁之人,“将本王的车备好,一并送贵使回去。”

    阿布勒一双兽类般盈亮的双目紧紧看着他,闻言却似乎有点意外,他探究的目光从慕容恪身上一扫而过,然后再看向宁卿,他便缓缓笑了。

    “一个婢女,到底不好劳烦王爷的大驾。”他转头看向宁卿,“我认得你。”

    宁卿面色不动,脸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阿布勒便一句一句往外说:“今天你在场上接我妹妹那一箭,很是利落。不过身形倒是和我的一位故人有点想象。”

    宁卿心道,故人?真是不要命也不要脸的人——仇人倒是差不多。

    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大人见笑,奴婢侍奉长公主,并未出过长安。”

    “唔,这倒是巧了。”阿布勒道,“我这是第一次来长安。竟然会有如此感觉,兴许不是现在,是上辈子咱们见过呢?”他说着自顾自笑起来。

    宁卿的厌恶到底极致,她真真是服了这个无法用常人度之的阿布勒,他可是在北境活捉了慕容源,逼着皇帝的亲弟弟吃了人肉搞的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是在北境屠杀了无数兵士平民的人,现在竟然能这么谈笑风生的站在那些兵将拼死守卫的皇土上,堂而皇之的当着大烮王爷的面,调戏长公主身旁的婢女。

    她心里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看了慕容恪一眼,这浅浅的一眼露出的复杂意味让慕容恪目光冷起来。

    “大当户,夜宴已结束,宫禁森严,不宜久留。”

    宁卿行礼告退。

    阿布勒走了两步,忽的转头,看向宁卿:“后日城西上林苑有春狩,你也一并来吧,我妹妹不和你比一场不会甘心的。”他转头看慕容恪,“此事,还要劳烦四王爷周旋。”

    宁卿看着已经渐渐走远的一行人,只觉得心里仿佛吞了一只苍蝇。

    还好夜宴时宫中出入没有平日森严,宁卿用长公主府的腰牌顺利出了宫门,签章核对走出宫城的瞬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走出了一个巨大的坟墓。

    回过头去,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中静谧庄严,却如同沉睡的恶鬼,悄无声息的吞噬着人的善良和人性。

    她在夜色中站了很久,仿佛已经和黑夜融合,很久,她伸手抚上自己胸口的那一对耳环,最后一滴沉默的眼泪流下,然后,她转身离开。

    城中虽有宵禁,但是只要到了坊间,酒馆酒楼和温柔乡都是一片欢声浅笑,仿佛才刚刚苏醒。

    她走过城中的小巷,沉静的夜色被脚步踏碎,有风缓缓吹上发梢,在这偏安一隅的平民坊间,温柔的夜色格外沉静,缓缓流淌在长安城中的俗世温暖顺着河水和街角的馄饨摊贩的热气扬起。

    她走在人群中,看见周围面容平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只觉得心口有酸软的情绪涌动,一阵醇厚浓郁的香味穿过混沌和烧饼铺子传到她的鼻尖,这样的夜,正适合这样的美酒。

    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小巷子,就像她曾经在禁宫中走过的一样,一直走到尽头,有一家很小的酒馆,酒馆门口随意摆着树墩做成的酒桌,在酒馆里面分为上下两部分,踏着几层竹阶走上去,有细密如银丝的竹篾编成的门帘,竹篾新编不久,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闻之让人心醉。

    宁卿掀开竹帘,里面是不同的小几,小几四周是竹编成的小软垫,只能跪坐在边上,每张小几上面都有一只粗陋的近乎原始模样的陶瓷瓶,里面斜斜插着两朵海棠,遥遥相对。

    雅间安静,那层薄薄的竹帘将外面的一切喧嚣都隔离开来,有隐约而模糊的谈话声劝酒声传来,明灭的灯火闪烁不定,她站在那里,心口涌动着柔软而脆弱的情绪。

    宁卿忽然就想坐下来。

    掌柜是个中年男人,跛脚,看样子年轻时候倒是个读书人,他推荐酒馆的招牌陈酿,然后又上了熬制了数个时辰,一片片切的几乎透明的牛肉干。

    “姑娘,请慢用。”他留下酒壶和两个酒杯。

    “我一个人,只要一个酒杯就够了。”宁卿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酒壶和酒杯是配对的,一个酒壶对应一对酒杯,都是配着上,免得混掉。”掌柜解释。

    宁卿看着那酒杯,果真是配成一对的模样,一边是玉环,一边是石锤。

    “所以,这对酒杯的意思是——玉石俱焚。”

    掌柜笑道:“本意是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有新的客人到,掌柜便去招呼,宁卿倒了一杯酒,然后缓缓摇着,醇厚的味道顺着酒杯飘洒出来,她微眯着眼睛深深嗅上一口,酒中画面沉浮,她闭上眼睛,一杯饮尽,香辣的酒水顺着喉咙落下,她猛烈的咳嗽起来。

    小二转头看她,又看看掌柜,掌柜却摆摆手。

    一杯饮尽,再续上一杯,然而头脑却是越发清楚,前尘往事,连细致细节都清晰,她甚至能记得当日在宫中阿姐端给她的桂花糕上洒落的金桂颜色。

    夜色深沉起来,有湿润的露水落下,门外的酒客们换了位置,都开始转移到酒馆里面,本来狭窄的下堂顿时有些拥挤。

    而围着竹帘的上堂因是另外收费的雅间,不为这些只喝好酒的下层苦力喜好。

    终于,一个穿着马褂脖子上搭着汗巾的汉子忍不住了,喊来小二,指着下堂角落一个位置:“小二,我们都是花一样的钱,凭什么我们要几个人挤在一个桌子上,他就可以一个人一桌。”他说的是下堂角落里一个面色苍白俊逸穿着普通的男子。

    男子一脸惨白,倘若不是他举杯的动作,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在喘气。

    小二面有难色:“那个位置,客官还是不去的好。”

    “凭啥?”汉子擦了一把汗。

    “那位客官虽然一个人坐着,但是付了四个人的钱,他常月包着这张桌子。就算他没来,我们也是不动的。”

    汉子顺着小二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位置着实普通,斜对着窗口,夏天还可以说凉快,冬日却是漏风的。他眨巴着豆子眼,只能模糊看到窗外一丛丛黑压压的树枝。

    “窗外是什么?”汉子皱眉,“难道哪家闺女的绣房不成?”

    小二顿时笑了:“瞧客官说的,窗外呐,就是一丛海棠花。”

    门外突然响起了梆子声,听到这个声音,顿时众人精神一振,那汉子也顾不得位置的事情,慌忙扯了扯衣领,然后几步回到靠门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一个老瞎子先出现,他背着一把二胡,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搀扶着他,埋头进了酒馆。

    酒馆掌柜和他们很熟,起身便招呼那个老瞎子:“梳方兄,今天来的晚了点。”他又转头看瞎子旁边那个乖巧的少女:“浅夏,可用过晚膳了?”

    瞎子笑道:“可不就是吃饭耽误了点时间。”

    小二便带着两人往上堂走,上堂的左前方,有个小小的角落,有两张小凳子,便是为他们准备的。

    老瞎子将二胡取下来,在身前试了试音,便要准备开始卖艺。

    “有人点曲儿吗?”小二刚刚一问,几个人便抢着回答。

    这对爷孙常年在这个小酒馆卖唱,随着小孙女的长大,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好在有着酒馆掌柜明里暗里的帮忙,倒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情。

    少女长着圆圆的脸庞,一双杏眼,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倒是难掩丽质天生。

    下堂的人合起来点了五首小曲儿,少女一副黄莺般的嗓子,唱的婉转动听,竟有几人痴了。

    宁卿本来喝了一壶,面庞滚烫,正趴在桌子上休息,恍惚中听见一阵阵仙乐般的声音,隔着重重竹帘,她听见外面的拍手和叫好声,这声音不知怎的忽然又低下去,然后变成一片异样的沉默。

    就像是滚烫的沸水中突然落尽了冰块,她听的兴起,只得抬起头来看是出了什么事情,却看见一个少女躲在雅间旁,扒拉着珠帘往外看,过了一会,便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锭银子都给你,小娘子,出来唱曲儿吧。”

    掌柜笑道:“公子真是客气,十文铜钱一首曲儿,浅夏姑娘就是唱到嗓子哑,今晚也挣不到这一锭银子的。”

    “哦?既然如此,本公子倒是有个挣钱快的好办法。”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宁卿听到这里,便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情,她侧头去看那个小姑娘,她此刻深深埋着头。

    宁卿心头不由一丝触动,她站起来,端起桌上的竹叶茶一饮而尽,顿时觉得利落很多,眼睛也定焦的更准确了:“你怎么了?”

    小姑娘没说话。

    “你怎么了?”她走上一步,那个小姑娘头也没有抬起来。

    “喂。”她蹲下身,拍了拍那个小姑娘的肩膀。

    透过酒馆晕黄的灯光,她看见少女的脸庞绯红一片,从脸颊红到了脖子间。

    宁卿忽的笑起来,她仰起头,看见酒馆的上方,那纵横交错的横梁木架,恍若交错的伤口,她伸手抓住那道小小的竹帘,带着酒意的声音憨甜慵懒,还有说不清的情绪。

    “原来,是羞的脸都红了。”

    少女双手按住脸颊,有种心事被拆穿的尴尬和薄怒。

    “也是,这样的男子,和下面那些人是不同的。或许,很久才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呢。”她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既然如此,不如,我帮帮你。”

    什么事情都是一样,什么人又有什么不同?宁卿抓住珠帘的手收紧,尖利的竹帘割伤了她的手,但是她却似乎没有感觉,这一日,所有汹涌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她一扬手,整张竹帘被扯了下来。

    那个原本还在下面叫嚣无意闯入到这个酒馆的贵公子便目瞪口呆的看着上堂的就这么暴露出来,然后,他看见那个声音黄鹂般的卖唱女木鸡般呆滞在原地,下一刻,随着被扯落的竹帘整个人滚了下来,正好落在他面前。

    和刚刚的感觉完全不同,眼睛虽然大,却少了明动,皮肤蜡黄,紧绷有余,滑腻不足。

    所有的想象被破坏了,他忽的失去了兴致,然后那个扯掉竹帘的始作俑者此刻眼波如水,踩着虚晃的步子走下来,她只有一张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脸庞,但是一双剪水秋瞳波光潋滟,看在谁身上,就像小鼓在敲一般,明明已经酒至半酣,偏偏一张脸皮还是那般的白皙。

    白的那样不正常。

    她走过贵公子旁边时,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你好像喝多了?”

    手上的触觉那般细腻,他的声音顿时柔了两分:“不如,我送你回家?”

    卖唱的少女气的在地上一蹬脚。

    “好啊。”宁卿转头看他,她的眼睛缓缓从在场的人脸上扫过,有鄙视,有羡慕,有沉默,还有更多的不屑一顾。

    然后,她的目光顿下来,停在下堂那个角落里,那里,有一个沉默的身影,正在默默的浅酌,仿佛周遭一切,和他丝毫无关。

    于是,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可是,要先问过我相公才行。”

    “他?!”贵公子诧异的转过头去,手却没有放松。

    宁卿无辜的点点头。

    角落的人没有说话,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站起来,桌上放了一块碎银,然后他缓缓向门外走去,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众人。

    贵公子的随从拦住他,司马冰冷的目光扫过他们:“我不认识她。”

    然后他便抬脚踏出了酒馆,任由连个弱女子留下。

    宁卿哼了一声,酒意模糊了她紧绷的情绪,有淡淡的娇嗔:“所以,是阿恒自作多情吗?”

    门口的人猛然顿住,整个人仿佛被雷击,僵立了片刻,他转过身,苍白的脸看着宁卿,宁卿缓缓笑了笑。

    他的眼睛一瞬间仿佛从寒冬中活了过来,穿越四季的变幻,他的脸庞有了一抹奇异的色彩,然后在众人都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卡擦一声,那个贵公子抓住宁卿手腕的手被扭断了手骨。

    惨叫声中,他拉住她,沿着长长的巷道跑出去,身后有咒骂声,还有仓促的追赶声。

    然而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奔跑在夜色中,呼吸变得缓慢,脚步变得绵长。

    直到贵公子的随从跌跌撞撞赶到了巷子口,外面早已看不到人影。

    霜风剑雨带着几个侍卫轻装简从,但是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乱哄哄的巷道。

    过了一会,一个打探的侍卫回来:“那个宫中出来的婢女不是阿恒姑娘,刚刚酒馆里面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真的不是阿恒姑娘,属下看的很清楚。”

    “奇怪。按说阿恒姑娘从碧云书院离开,到了长安,没理由不找王爷才是。”剑雨奇怪,“我还以为今天在宫中大出风头打了蛮人锐气的那个婢女是她呢?”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霜风叹气。

    “这有什么?只要阿恒姑娘来了长安,自然会去和王爷见面的。”剑雨道。

    霜风看着那长长的甬道,和贵公子带着一队追击而去的随从,轻声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