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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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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是条奔腾的河流,记忆是河底的沙,有时松软,有时坚实。松软到不经意间,一个眼神,一缕风,记忆就翻腾上来,历历在目;坚实到你上穷碧落下黄泉,有时候也想不起,何时初见。

    嘉敏前世最后一次进宫,距离如今,参差有十年。

    阿蛮到她身边要更早一些,在甘草、竹苓、半夏、曲莲几个先后离开之后,苏仲雪挑过几个婢子送来,模样、性情都很看得过去。但是嘉敏不信她,原样又送了回去,她后来的侍婢比如阿蛮,是贺兰初袖从宫里给她挑的。

    贺兰初袖挑的人,自然千伶百俐,无不顺心的。

    后来……忽然就不见了。

    嘉敏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许是跟贺兰初袖南下了,这个可能性并不大,贺兰初袖仓促南下,不会带太多的人,论心腹,还轮不到她。所以大概是死了,或者自己走了。嘉敏没有看到她的结局。

    如今,却还活生生地跪在面前,满目惊惶:“王……妃?”

    那都是前世的事了,这一世,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还叫她王妃?曲莲呢?

    “曲莲呢?”嘉敏问。

    “曲……曲莲姐姐?”阿蛮吃力地吞一口唾沫,目中惊惶之色愈浓,“曲莲姐姐犯、犯了事,被逐、逐出府了,王妃、王妃要见曲莲姐姐么?”

    曲莲已经被逐出府了,那半夏呢,甘草呢,竹苓呢,还有……嘉言呢?嘉敏脑子里有些混乱,不知怎的,忽然就跳到了嘉言、还有王妃,还有……父亲和兄长,一阵绞痛:“几月了?”她忽然就喊了起来。

    几、几月?阿蛮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八、八月了,王妃要喝点水么?”

    八月、八月了。

    “几年?”嘉敏一把揪住试图后退的阿蛮,“现如今是正光几年?”

    “三年。”阿蛮抖抖索索地回答,“已、已经不是正光年了,如今年号是孝昌。”

    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孝昌三年,八月!六个字在脑子里轰隆隆地,轰隆隆地响,碾过来又碾过去,把所有,所有的东西,时光,记忆,命运,都碾了个粉碎,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

    手上不知不觉地松懈,阿蛮趁机退了几步,说出最后一句话:“今儿十七。”

    嘉敏猛地站了起来,下了榻往外走。

    “王妃哪里去?”阿蛮在背后喊。

    嘉敏没有应声,她像风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外走,才走了不过三四步,就听得一声悠长的通报:“皇后到——”

    有人跪下去行礼,有人打起帘子,有人抬起头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个二十出头的丽人,白衣红裙,鹅黄色披帛,帛上牡丹花开,裙底金丝银绣的百蝶翩翩,梳的灵蛇髻,髻上金钗十二行,行行有不同。

    然而嘉敏只看到了她的脸。

    再过三生三世她都不会忘记的一张脸。

    “三娘这是怎么了?”她说,“又和谁怄气了不成?”

    嘉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里。

    然而这时候她也没有更多时间去想到底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出去,她得出宫去,她得去制止她的父亲和兄长进宫——就是这一天,孝昌三年八月十七,她的父亲和兄长,就死在这一天。

    “三娘这是要去哪里?”贺兰初袖不偏不倚,就拦在了她的面前。

    嘉敏记不得前世,是不是也有过这样一幕,大约是没有吧,就算是有,那又怎样,过了今日,贺兰初袖就再无须忌惮她,过了今日,她元嘉敏就什么都不是了。

    “让开!”嘉敏说。

    贺兰初袖挑了挑眉,目光左右只一转,一众宫人婢子依次退了下去,悄无声息地,就像是一群猫儿。

    “三娘!”她伸手拦住她,拦住她所有能走的路,她像是在叹息,这叹息里又几分得意:“三娘你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嘉敏问。

    “你不能出去,”她说,“你也出不去,这左右都是我的人,三娘,我不会让你出去。”

    这样的开诚布公,让嘉敏抬头来:“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三娘,我们又回到了从前,从前发生过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贺兰初袖说。

    从前……她说得对,她回到了从前,她还是宋王妃的那个从前,她也回到了从前,她是皇后的那个从前,所有她知道的,她都知道,她知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会亮,她的父亲和兄长,就会进宫。

    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喋血乾安殿,到那个时候,她才会放她出去。

    就和从前一样。

    嘉敏怔怔地瞪住她,所以,她还会拖住她一个时辰,所以,她是会让她再尝试一次,亲眼目睹父兄的横死,所以,嘉敏心里反复想着“所以”两个字,不知不觉,眼睛里已经充满了血。

    没有镜子,她自己并不能察觉。

    在这样的夏夜里,灯光已经完全压不住房间里的凶煞之气,就只有月光,月光冷浸浸地照进来,照见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面容。杀了这个人,嘉敏心里想,杀了贺兰初袖,她就有机会出去了。

    “杀了我你也出不去。”贺兰初袖毫不在意,淡淡地说,“三娘你要明白,如今要杀姨父和表哥的不是我,是陛下。”

    不是她,当然不。那从来都不是她与她的游戏,她只是从中分一杯羹而已。血肉之羹。

    但是她必须出去,或者死在这里,或者出去。嘉敏低头看自己的手。她进宫穿的玉色笼纱裙,戴一对玛瑙雕花镯子,如今却是丹碧纱纹双裙,手腕上空空,她没有去摸发鬓,想必也没有簪子。

    她空手赤拳,门外有宫人,有寺人,有羽林卫。

    却听贺兰初袖又道:“上一次……那之后,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知情。”

    “你当然知情!”嘉敏冷冷打断她。

    “你这样说,也不算错。”贺兰初袖看着她,转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并不喝,只在指掌间转来转去。嘉敏没有动。“我听说后来,你还问过苏仲雪,姨父和表哥,到底为什么进宫。”

    “因为我在这里。”嘉敏说。

    那是她死前的最后一个问题,那曾经是她重生的全部理由。

    “咦,”贺兰初袖多少有些讶异,“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得并不太久,就在方才,她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听到宫人与阿蛮对话,那宫人说:“这次王妃住得可久!”阿蛮回应道:“有半年了吧。”半年,她在宫里半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没有表姐配合,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有这么容易上当。”嘉敏木然地说。

    “是呀,不过三娘你也很配合了。不是你在宫里一住半年,不见外人,姨父和表哥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你怀有身孕,已经诞下麟儿呢。如果不是这样的喜讯,要哄得姨父和表哥全无准备地进宫,还真不是个容易的事。”

    嘉敏的手开始发抖。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当初苏仲雪在她耳边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是“你”。是她,当然是因为她。

    没有她,没有她这样蠢,这样轻信,这样任性,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贺兰初袖瞟了一眼她的脸色,敏捷地退开三步,抢在她发作之前话锋一转:“既然三娘你这么能猜,不妨再猜猜看,明明你我都已经死过一次,重新来过,为什么如今,又双双再回到这里呢?”

    嘉敏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才是关键——怎么回来,就能怎么回去。往者已经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我原想,只要过了今日,表姐从此春风得意,却不料,原来表姐也还是愿意重新来过。”嘉敏说。

    “不然呢。”贺兰初袖冷笑。她的好表妹,这会儿倒是装起了蒜,把太后赐婚那日的伶牙俐齿忘了个一干二净。她当然愿意重新来过,就像她说的,她不愿意在她之前,萧南还有个发妻,她不愿意青史之上,她的名字,永远低她一格。她说得对,她就是她迈不过去的那个坎。

    “既然回去是表姐和我共同的心愿,”嘉敏说,“既然是如此,那表姐也该拿出诚意来。”

    “你要什么诚意?”贺兰初袖面上阴晴不定。

    嘉敏道:“我们为什么会回到这里,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的这里——当时我在歇着,表姐在做什么?”

    贺兰初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否决道:“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嘉敏掀眉要反驳,贺兰初袖大约也觉得不妥,补充道:“我当时……皇后着人来请我过去,我就在去凤仪宫的路上。”

    “哪件事?”嘉敏忽然问。

    “什么哪件事?”

    “表姐方才说的,那件事和表姐没有关系——那件事是哪件事?”

    贺兰初袖定定地看着杯中的水,半晌,方才不太情愿地回答道:“我在去凤仪宫的路上,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后……陆皇后,薨了。”